抗日战争:十万青年十万军
1944年1月1日,蒋介石向全国军民发表广播讲话,指出中国的抗日战争胜利在望,中国国誉日隆,围攻并彻底打垮日寇,中国须担当主要任务云云。
就在抗战曙光越来越明亮之际,风云突变,日本方面决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死一搏,企图死里求生。日本大本营制定了以主力部队进行一场贯通中国南北,联络南洋交通线和摧毁美国空军基地的大规模战争的计划,即抗战后期著名的“一号作战计划”。
根据这一计划,日军于1944年4月初正式从北线发动攻势,先后发起豫中战役、长衡战役、桂柳战役等大规模决战。国民党军队在各个战场虽进行了顽强抵抗,但连遭败绩。
5月,驻河南的日本第十二军14.8万人,将国民党第一战区近40万官兵打得一败涂地,战区司令长官指挥部、军事重镇洛阳失守,国民党所属部队不得不撤往潼关以西阻击日军进攻的步伐。
6月20日,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衡阳保卫战拉开序幕。中日双方在衡阳周边50公里的范围内,分别投入了30万与35万兵力,先于外线展开激战。至7月底,日军以4个精锐师团3万余人做前锋,相继逼近战略中心衡阳。此前在常德会战中遭到重创,战斗力尚未恢复的国民党第九战区第十军方先觉部,以不足4个师1.7万人的兵力扼守衡阳,抵抗日军的猛烈进攻。此次衡阳之战,是抗战后期最大规模的一次会战,被蒋介石称为“有关于国家之存亡,民族之荣辱至大”的最后一场生死之搏。大海那边的日军大本营和日本天皇皆翘首以待,密切关注着这场战事。
双方进入内线后,日军在衡阳城外遭遇了自开战以来最顽强的阻击,中日军队皆孤注一掷,死打硬拼,战争持续了一月有余,难决胜负。经过如此长时间的消耗,衡阳已成一座内无粮草、外无救兵的孤城。指挥此次会战的最高统帅蒋介石意识到局势严峻,立即制定了救援衡阳的战略方案,并严令外线各军迅速攻击前进。但在日军强大炮火与兵力阻击下,增援部队进展十分缓慢,衡阳面临弹尽援绝、城破有日的险恶处境。8月8日凌晨4时,日军攻入衡阳,城陷。军长方先觉以下参谋长、四师长被俘,第十军全军覆没。
随着衡阳的陷落,湖湘一线的守军全面崩溃,广西失去重要屏障。日军趁机迅速调集优势兵力,转赴中国西南战区。在很短的时间内,南线军事重镇桂林、柳州、南宁以及广东、福建部分军事要塞相继失陷,中国军队损失兵力60余万。此后不久,日本中国派遣军和驻东南亚的南方军,在广西南部会师,从而打通了中国内地通往越南的大陆交通,完成了日军大本营拟定的“一号作战计划”。这一计划的完成,极大地鼓舞了日军的士气和野心,认为“一号作战的显赫成果,可以说是使当时陷于凄惨不利战局中的日本,微微见到一线光明”,“从而对今后的作战大为有利”。
就在柳州沦陷之时,骄悍的日军一部北进贵州,进攻黔南重镇独山并很快占领该地。独山失守,如同日军一把锋利的尖刀,从侧面刺向中国的软肋,且来势凶猛迅疾,贵阳震动,重庆岌岌可危。一时人心惶惶,感到又一次大难临头。国民政府召开紧急会议,商讨放弃重庆,迁都西昌或大西北的计划,世界各方的视线都骤然投向远东战场上的核心——中国西南战区。
10月11日至14日,蒋介石在重庆召集国民政府党政军各界大员、各省市政府要人、各级三民主义青年团负责人及教育界人士150余人,举行“发动知识青年从军会议”,讨论知识青年从军方案,决定成立知识青年从军委员会,指定张伯苓、莫德惠、何应钦、白崇禧、陈立夫、张厉生、周钟岳、顾毓秀、谷正纲、张治中、康泽等为委员。会议决定从全国各地招募10万名知识青年编成新军,投入战场。蒋介石亲自指定两个儿子蒋经国、蒋纬国带头报名参军,共赴国难。
消息很快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开来,《中央日报》、中央广播电台等新闻媒体也开始配合大肆宣传。诸如“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万青年十万兵”“国家第一,民族至上”“军事第一,军人第一”,“国破家亡君何在”,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”等宣传口号,连篇累牍地见诸报刊、广播。面对外敌压境与舆论鼓动,各地知识青年特别是各高校的师生很快被调动起来,纷纷表示要参军入伍,抗战御敌。时流亡四川南溪县李庄镇的同济大学及其附中,也不甘落后地在镇中心校本部——禹王宫召开大会,鼓动全校学生踊跃报名参军。据同济学生王奂若回忆:“当年重庆市及四川、云、贵各地中学生知识青年投笔从戎者风起云涌,热潮所至,如江水之奔腾,不可遏止。位于四川宜宾李庄的同济同学纷纷响应,于纪念周会上举行从军签名仪式时,鼓声频传,个个摩拳擦掌,怒发冲冠,热血沸腾。同济同学当时签名者达六百余人之多,约占全校三分之一人数,为全国院校从军人数之冠(未签名者多因体弱多病受师长劝阻)。当年,留在同济的德籍教授看到这种阵势,都感动得热泪盈眶,伸出大拇指叫好,并高呼‘中国不会亡!’(Republik China ist nicht gestorben)‘中国一定强!’(Republik China muss sich stärcken)”
除学生外,报名者还有几位青年教师,有一位刚从德国回国的工学博士杨宝琳教授,也当即报名参军,《中央日报》《扫荡报》等主流媒体对此做了报道,引起了轰动。
抗战爆发后,1941—1946年由上海流亡李庄镇的同济大学校本部。
就在同济大学报名参军奋勇当先之际,正在重庆的傅斯年匆匆赶回李庄召集会议,响应这一运动。令傅氏感到遗憾的是,当他在李庄史语所的会上鼓动青年学者们从军,奔赴火热的战场时,出乎意料没有一人响应。傅见此情景,进一步鼓动道:“你们现在不参军,将来抗战结束后,你们的儿女要问你们,爸爸,你在抗日战争中做了些什么?你们将怎么回答呢?”这极富煽动性的言辞,仍然没有引起波澜。静默一阵,傅斯年没有再强行让对方表态,只是说了句“大家回去再好好想想吧”。言毕宣布散会,以后再没有过问。
1945年初,遵照蒋介石指令,号称由10万知识分子组成的青年军,在短暂集中后编成9个师,以原缅甸远征军总司令罗卓英担任训练总监,蒋经国为军政治部主任,负责行政上的实际领导职责。青年军的组建,为蒋经国步入军队高层系统并执掌军权打开了一条通道。
按照国防委员会颁布的命令,征召的青年军各师、团分别在不同地区整训。自1945年1月1日起,四川省从军的知识青年陆续集中,分批乘专车赴泸县军营整编。直到8月初,同济大学参军的300多人,才开赴泸县203师受训。
此时,中国军队的人格教育和兵制教育,依旧沿袭清末新军的老套路,即靠湘勇起家的曾国藩外加日本山县有朋的训导模式。而中国文人教育,特别是高等教育,继五四运动之后已发生了跨时代的巨变,民主、自由等思想已融入青年学生的血液之中,并成为他们追求的理想和人生行动的目标。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文化和教育方式,在旧式军人与新生代学生军之间产生了剧烈碰撞与对立,这就不可避免地为从军学生的个人悲剧埋下了伏笔。
早在1940年,一些满怀爱国热情投笔从戎的青年学生,加入了国民党在重庆綦江举办的战时干部训练团。其间,有学生兵开始公开传阅有共产主义倾向的书籍,宣传联合抗日,并与一些旧式军官在思想和行为方式上发生了对立冲突。面对这一情形,黄埔一期毕业生、时任战干团教育长的桂永清大为震怒,下令强行逮捕了上百名“造反”与“滋事”的学生兵,除了拉到郊外枪杀之外,对几名带头滋事的所谓头头,分别挖坑活埋,终于酿成了震惊全国的“綦江惨案”。虽然在全国民众愤怒声讨之下,桂永清被撤职查办,但不久即转赴德国出任武官。再之后,又相继获得了国民党海军总司令、陆海空三军总参谋长、一级上将等高职显爵。
此后相继组成的中国青年远征军,由于与长官的思想意志不和或发生冲突,在缅甸与印度战场上,被逮捕、枪毙的学生兵不计其数。
1944年夏秋征召的所谓10万青年军,同样免不了这一悲惨的厄运。同济出身的学生兵有一位名黄克鲁者,在泸州整训中,目睹了通讯营营长贪污腐败的行径,大感不平,以傅斯年经常挂在嘴边的名言“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”,以及范仲淹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的士大夫姿态出面制止,竟被对方当场扇了两个耳光,然后命人一顿拳脚打翻在地,拖进一间黑屋子关了禁闭。另一位同济出身的学生兵名蓝文正者,在集训时不服从长官的口令,并以“位卑未敢忘忧国”之类的豪言壮语予以顶撞,长官怒不可遏,当场下令将其拉出训练场,就地枪决。同济医学院出身的学生兵许耀祖,因受不了法西斯式的军事专制和特务统治,几次逃跑未果,最后在一次次响亮的耳光与枪托敲打的哀号声中精神失常,在清醒的片刻,口含枪筒,手扣扳机,饮弹自尽。至于那位在征召运动中名噪一时、暴得大名的“海龟”如杨宝琳者,因有西洋博士与名校教授的双重头衔,被长官破例任命为青年军203师工兵二连少校指导员。杨在军中虽感大不适应,身心俱受折磨,但总算熬了下来。后来,杨宝琳随军渡海去了台湾,任职于装甲兵战车工厂,在同是留德的蒋纬国将军麾下效劳。不久便宣布自己看破红尘,生死两忘,遁迹空门,自冠法号曰“释自渡”,以他的专业强项——工程力学原理阐释佛理法道。20世纪80年代,著名的释自渡法师怀揣着他那壮志未酬的理想,在一片“阿弥陀佛”的梵语圣歌声中于巴西圆寂。据说,前杨宝琳教授后释自渡法师归天之时,没有像他的前辈弘一法师李叔同那样留下“一事无成身渐老,一钱不值何消说”的诗名,或“悲欣交集”的四字真经,而是道出了一段对自己人生历程经年思索后认同的佛理:“心无挂碍。无挂碍,故无有恐怖。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。”
由于日军为完成“一号作战计划”,在长达半年的连续作战中损耗巨大,国际战场形势变化迅速,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连连失利,帝国海军受到重创。护卫日本本土的外围岛链基地,被美国誉为“漂浮的陆地”之航空母舰的陆海空力量“五马分尸”,日本四岛危机凸显,导致东条内阁倒台。日军不得不调整战略,把主要兵力用于局势更加紧迫的太平洋战场,以对付美军对本土的致命打击。占领中国西南独山地区的日军,遂成为一支孤军,不得不放弃独山,撤出黔东南,固守中国东南沿海和南洋,勉力支撑岌岌可危的海上战局。
随着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接踵而至,号称10万之众的青年军在一片混乱的啸叫声中,以虎头蛇尾的形态宣布解散,在抗日战争历史上,没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战绩。而蒋经国却借此机会一跃进入国民党军队的高级领导层,为日后荣登“大位”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青年军解体,大批有志爱国的青年,避免了到剿共战场上充当炮灰的厄运,幸运地躲过了一劫。有道是,天机可测,命运不可测,既然茫茫史河中风云激荡、天崩地裂的大时代已经来临,内战不可避免,正如鲁迅所说,大时代之“所谓大,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,而也可以由此得死……不是死,就是生。这才是大时代”。当第一期10万青年军于1946年作鸟兽散之后,国民党政府着手征召第二期青年军,把原9个师的兵力缩编为7个正规师。这些新征召的学生兵经过短期训练,随着铺天盖地的内战风雨来临,立即投入血火交织、尸横遍野的战场,与中共军队在城市乡村、荒野草莽中展开了一场又一场生死争夺战。最终的结果是:青年军有6个整编师相继被共产党军队歼灭,数万人被俘,数千人阵亡,当年林徽因那首《刺耳的悲歌》不幸竟成为青年军孤魂怨鬼的一曲挽歌。
(注:本文引自2016年最新出版《那时的先生》,有删改)
